引凤箫



  目 录
  简介
  第一回 白眉仙庭燎雪鼓 黄犊客角挂珊鞭
  第二回 赠金帛义释飞神 建碑亭爱留隐士
  第三回 会计才职失三司 威福权诛行百辈
  第四回 侠士逾垣酬大德 禅关税驾识长途
  第五回 袒腹客香闺兆梦 琐尾人粉壁题情
  第六回 西序宾以牛易马 北窗梦致雨腾云
  第七回 十咏难酬沉跼蹐 一词重睹知真赝
  第八回 诘鸿才海棠四种 订大盟琥珀双环
  第九回 历遍烟波回故里 相求声气各天涯
  第十回 西湖泛神机式告 南雁归天伦攸叙
  第十一回 汤灶奸自渐鹰犬 泰狱尹亲送鸾凰
  第十二回 截渡赢资登彼岸 分庄娶室续前弦
  第十三回 荐故交草章纳款 表遗贤石刻流芳
  第十四回 双缔婚姻全友谊 参题榜额谢皇恩
  第十五回 功成马鬛封三尺 寿进霞觞祝八秩
  第十六回 单鞭重系高低角 双桂齐登大小科 
  简介
  作者:枫江半云友阅:鹤阜芟俗生校点:李仲凯全书十六回,有清代刊本。书署“枫江伴云友辑,鹤阜芟俗生阅”,然作者真实姓名与生平事迹皆无可考。书中写主人公自引娶金凤娘为妻,收婢女霞箭为妾,以三人名中各取一字,合为《引凤萧》。本书以才子佳人小说形式,写宋代的历史事件——王安石变法,并表现出作者的政治观点,这在小说中是不多见的。
  第一回 白眉仙庭燎雪鼓 黄犊客角挂珊鞭
  诗曰:
  寂寂绿窗虚,苑鸟消长昼。
  壁剑发寒光,古鹤谁怜瘦。
  缅兹字内人,皆昔衣冠胄。
  一旦变沧桑,面目浑忘旧。
  甘自兽其形,是必心先兽。
  才士振颓波,洗却乾坤垢。
  长啸亦开颜,莫把双眉皱。
  归酒对残编,且尔歌眉寿。
  遴毫谱虽传,野史言无谬。
  珊瑚非玉函,聊置座隅右。
  话说宋朝熙宁年间,山东青州府乐安县,有一人姓白名壤号冀光。唐白乐天十四代之孙,年过五旬,官拜监察御史,在朝治事。家居县城西街,夫人长孙氏,即无忌之后。止生一子,名引,字云汲,别号眉仙。芳龄十五,生得风流,不让王谢,才藻犹过曹甘。奈生性沉僻,不以功名介意,闲则寻花问句,对月拈题。当日就有几个诗友。一个姓方名侃号端如,一个姓袁名鸿号渐陆,都长眉仙一二岁,亦乐安县人。余不尽述。独二人以年少才华,更觉相得。
  一日,眉仙告夫人曰:“家属市厴,尘嚣日逼。南城黄泥堡别墅,乃父亲休沐之处。家务既有母亲掌管,儿欲往堡墅中修习课业,借野色山光、江风墅月发文心以焕斗牛。宁不美哉?”夫人许诺。途命侍童婉儿收拾行囊。各色齐备复入室辞母。
  夫人曰:“儿此去,用心举业,勿得浪荡,寒暑自保,饮食自节,一应薪水之费,我自着人送来。倘住彼几时,可回家一面,毋使我悬望闾门。”嘱毕,眉仙再拜受命,出门上了一辆车儿。夫人又差四个家人护送。婉儿亦驾车儿随后慢行,迤逦出城来。此时时是初冬天气,但见:
  朔风飒飒,衰榆落数点黄钱。塞草凄凄,残笔飘一茎白发。嗳嗳排阵雁,杀气横空,戚戚望弓猿。哀声遍野驱肥马,胡尘飞渡玉门关。动悲笳,塞曲传闻金鼓噪,火焰端拟作畬好。鼷鼠潜踪,传狩惟将鹰犬多,兔狐载道。正所谓红叶初题日,青林早瘦时。
  眉仙一路观景物,不觉喜动颜色。后面家人道:“相公,前面小小林子,即堡墅了。”眉仙抬头看时,果然竹木扶苏。溪山映匝,两扇斑竹门儿,半开半掩。一只纯黑小犬,且吠且叫,早有看庄老仆,知小主到来,同老娘出来迎接,遂挽住车辆,替眉仙揽辔。
  眉仙步下车来,进门去。一条小街,都用鸡卵石砌的。两旁太湖石玲珑,宛若生成。中间一带小小草堂,都是明窗净几。傍有二厢,图书四壁。庭中有一块大白石,洁净如玉,四围可坐数人。傍有青石鼓墩四个,上刻云鹤盘旋之势。傍琢连环之式。若白公休沐之日,邀友开樽,则坐此石上。或三春花朝、中秋月夕,亦于此石上寄兴留情,故使巧工琢三字于其上,曰:“如意石”。堂后一带重楼,以便登临远眺。楼后一池,中栽菌萏,有金鱼数百尾。此时菌萏虽天,日色照耀,金鱼戏跃,光彩夺目。其他奇花异草、好鸟佳禽,不能尽述。
  眉仙遍玩一番,遂卜所居堂侧二厢,原作书室,因白公在朝,封锁如故。遂下榻于采霞楼上。又命婉儿把楼下三间收拾为书室。措置毕,随打发从来四个家人回覆夫人去讫。又分付老仆,把园门常闭,不可使闲人混扰。自己闲时亦只葺理花木,吟咏诗词。单有平日这些朋友知眉仙居于外墅,都来相访,若袁渐陆、方端如,往来尤数。自此骚客诗人,接踵而至,把一个黄泥堡,竟为文墨之邦了。
  且说白公在朝为御史。神宗方以王安石为相。欲行新法。百官都逢迎取合,独白公上一本。大意治国之要,以礼乐刑政为先。然在先王已明著版图,迨后世宜守循轨辙。虽师相责难于君,欲致唐虞之治,然尧舜原只无为,何必纷纷变革,眩斯世之耳目乎?这本一上,安石欲行贬逐,但新行政教,不可显斥言臣,遂付之不问。
  白公见不准其疏,遂告老求去,且喜准其致仕,遂微服轻车,即日就道。不几日到家。眉仙于墅中知父亲归家,即回来候问,并询致仕之由。白公细述一番,又道:“当此之世莫想干策当途,纵博得一顶纱帽在头,反成骑虎之势。何则?盖固宠慕禄之辈,必胁肩谄笑,取媚苟容不已,必为之鹰犬、为之爪牙。虽得志于一时,实遗臭于万世。倘稍知进退廉耻,略自修饬,必致获戾,轻则贬逐,重则诛夷。宁不痛哉?圣人云:‘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旨哉斯言也。”
  眉仙听说受命,从此绝不以功名为念。越数日,拜辞白公与长孙夫人,复往堡野中去。此时隆冬天气,凛冽异常。一日冷极,眉仙坐于书室中,命婉儿燃兽炭于红炉,暖松醪于碧缶。正饮之间,只见彤云密布,淡霰轻飘,少顷花飞六出,铺满四郊。眉仙此时酒兴方浓,诗只复炽,送援笔成七言排律一首。
  诗曰:
  霭霭彤云天幕堙,六花妆点隔年春。
  霜刀碎剪银河水,风碾匀飞玉屑尘。
  江上寻梅难觅伴,樽前吟絮孰相亲。
  徒怜一夜青山老,却笑千门白屋贫。
  非夜平淮功已著,中宵诚哉兴龙新。
  野桥驴背诗成画,金帐羊羔酒入唇。
  闭户僵眠清誉远,钩簅快读苦心真。
  万条杨柳藏金缕,四望靡芜藉青茵。
  见雁尚怀持节使,笼鹅因忆写经人。
  光浮橘树清无价,冷逼灵台迥有神。
  才薄敢题冰桂句,囊空难买挂枝新。
  送寒歌庆丰年瑞、端拟圆兵欲肇禋。
  写毕,不觉划然长啸一声,复援笔欲有所书,只听得园门犬吠,命婉儿开门去看。乃是方端如、袁渐陆,各骑着驴,头戴毡笠,身披狐裘,慢至堂前下驴。眉仙笑迎道:“二兄好像孟浩然。”端如道:“孟浩然有两个?这也奇怪。”渐陆道:“若同昔日孟浩然,算这来竟是三个了。”各欢笑不已。施礼毕坐定,眉仙道:“适见玉龙战败,鳞甲乱飞,弟且以杯酒助兴,不意二兄到此,正好共一赏耳。”端如道:“弟闻尊严大人回府,尚未即见,又闻兄曾到家去,前日方来墅中。因此吾同袁兄踏雪来访,以慰离情。”
  眉仙命移席于堂中,邀二人入座,以红炉置几侧,肴核纷罗,觥筹交错。回顾庭中,积雪高有尺余,那如意石上,积雪亦有尺余,丰隆突起,宛如一座玉山。四下有梅花数株,趁着寒威开得高莹傲色,馥郁清香。两旁石鼓墩上积雪已寒极冻结,流下玉液,如冰筋一般。眉仙道:“今日此叙,不为大举之乐不足以畅幽情。”婉儿方进烛,命携雪鼓墩置堂中,以酒杯盛油,浮以灯草燃着,从旁隙处纳进。那雪被火光照耀,四面明彻,犹如水晶一般。二友见之,都骇笑道:“白光真异人也。若此方不负赏雪之冤耳。”三人呼卢猜拳,开怀痛饮。至雪鼓中火炬将完,俱已大醉。
  明日三人复骑驴往堡南看梅。只见一路冻雪,真万里琼瑶。前林有数百株梅花,清香扑鼻,和雪皎洁。林深处,又有数株红梅,灿灿如霞。忽见一老人,头戴黑布兜,身披鹤氅衣,腰下一片鹿皮,以藤条系着,足穿草履,骑一只黄斑犊,犊角上挂着一条珊瑚鞭子,在那里打瞪。眉仙不知是甚人,恐惊醒他,都拨转驴儿,立于红梅深处。二人道:“白兄诗才甚妙,久失请教。今对此景物,胡可不一咏乎?”
  眉仙请题。端如道:“就以红梅为题。”眉仙又请韵。渐陆指黄犊道:“即以牛字为韵便了。”眉仙就随口吟道:
  瘦画青林孤骛愁,残霞片片落枝头。
  牧童睡起矇眬眼,错认梅林欲放牛。
  二友闻之,都鼓掌大笑道:“眉兄真仙才也。”那老人被笑声惊醒起来,抹眼伸腰作歌曰:
  大块何茫然,沧桑任变迁。
  道人醒短梦,寒尽不知年。
  歌毕曰:“我正好睡,不知何人大笑,将老道惊醒?”回顾见三人风流潇洒,遂问道:“方才长啸者何人?”
  眉仙下驴鞠躬答道:“适小生偶尔俚言,二友不觉失声大笑,将老丈惊醒,乞恕怒目。”老人道:“既是无意失声,也不计较,但君诗愿闻。”眉仙将前诗朗诵一遍。老人听了,忙下牛来,挽住眉仙道:“君诗理通玄,乃词家大器也。请问乡贯姓名。”眉仙道:“小生姓白名引,号眉仙。”
  老人又指二人问姓氏。眉仙道:“一姓袁名鸿,号渐陆;一姓方名侃,号端如。与小生俱本县人。”老人道:“此二友者,后君赖以左右者也。”眉他就问老人姓名。老人道:“老道并无姓氏。”三人笑道:“宁有无姓氏之理?”老人道:“我记得在先朝,曾为谏官之职。自太宗雍熙年间,有西华山隐士陈入朝,赐以安车蒲辇,号希夷先生,复放还山。我那时就弃职,从希夷入山修养。奈生性爱雪,每值雪天,必出一游。先生遂赐黄犊与我为坐骑。从此不传姓名于世,只称黄犊客耳。昨因下雪,偶然出游至此,少憩于梅林之下,不意遇君三人。真吾夙缘之友也。”
  三人听到此际,都拜倒在地,曰:“原来是仙师。弟子实获厥愆,望仙师恕之。但仙师必知过去未来,乞一指示,少豁愚蒙。”
  老人扶起道:“我非仙也,有何指示。但遇我亦为有缘。白君既精诗,我以文词诰汝。当今眉山苏子有云:‘驾一叶之扁舟,挟飞仙以遨游。’又贾浪仙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至若‘凤凰台上忆吹萧,羊子当年堕泪碑’……此数语者,虽云诗赋,实至言也。君宜终身佩服,后必有征。吾有一珊瑚鞭子,更以赠汝,日后自有用处。后会有期,吾将去矣。”眉仙拜受珊瑚鞭。
  二友正欲拜求,只见老人就睡于牛背上,那牛飞奔而去,渐渐不见。 三人惊骇,逐出梅林,快快而归。二友各自回去。眉仙回到墅中,有白公差来家人,接眉仙到家去过年。眉仙遂同婉儿回去。
  未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赠金帛义释飞神 建碑亭爱留隐士
  诗曰:
  荷贯青钱富小溪,芊芊砌葽逼愁齐。
  座因留客常虚左,帘为看山尽卷西。
  款竹门深斜日扁,移花槛远倦莺啼。
  白云窗外遗青眼,泼墨飞毫莫浪题。
  且说白眉仙闻白公之召,命婉儿驾起车儿,同家人回去。到家时,已腊月下旬。有亲朋送年的,络绎不绝;自家也要答礼。碌碌数日,早是除夕。桃符换旧,乡滩扫垢,元旦之朝,移酒满樽,辛盘列座,爆竹喧天,萧鼓动地,亲戚朋友都来拜贺。新正又有那些进香妇女、掷果儿童,都妆束齐整,出来游玩。
  新年才过,早已节届元宵。县前搭起一座鳌山,傍有琉璃灯、花鸟灯,共数百盏。县前东西二街都结彩悬球,张灯设乐。眉仙见如此闹热,禀知白公,家中亦搭起一座小鳌山,正所谓:
  紫禁烟花一万重,鳌山宫阙隐晴空。
  玉皇端拱彤云上,人物嬉游陆海中。
  朗星转斗驾回龙,五侯池馆醉春风。
  而今白发三千丈,愁对寒灯数点红。
  右调《鹧鸪天》
  当时白家搭起鳌山,西街更觉热闹。堂中结彩悬灯,照耀如同白日。眉仙复设宴邀友饮酒赏灯,浮白呼卢,鼓乐沸耳。谁知为赏灯一节,引起一群大盗来劫。正所谓: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却说那大盗姓刘名创,苏州府长洲县人。生得身长八尺,腰阔三停、黑脸黄须,膂力绝伦,又有一件绝技,能飞身远纵,可高数丈,乘风能行。在先原是渔家出身,在霞泽中打鱼度日。一日捕鱼完了。泊舡于龟山脚下,挑鱼往村中去卖。卖了半日,才卖去一半,剩的挑回舡中,烹炮沽酒,自作夜消之乐。饮至半酣遂扣舷唱出山歌道:
  一层有,(子没)一层(子个)无,(呀)才是鳗鲫(个)鳅鳝(了)搭鳣鱼,个样落色(了)无人(子个)要,(呀呵的那儿)拿来(个)自吃了唱山歌。
  歌声未毕,只听得浪声拍动。刘钊抬头看时,只见有四五只双橹快船,船头上立有数人,飞奔而来。船上一人道:“此渔翁这时候还点灯未睡,反在那里看我们,不要走了消息,先把这渔翁来发落。”
  言毕,那船飞抢拢来,一人手执利刃,跨过渔船来捉刘钊。刘钊着了急,推摊芦栅,将身竭力一纵,直纵到山上一棵古松树上伏着。众人见之都面面相觑。一人道:“此人既有此绝技,何不邀他入伙?”遂泊舟登山,到松树下抬头看,那树高有数寻,益觉惊服,遂相率环拜于地,曰:“吾辈肉眼,不识壮士,万望恕罪,乞壮士下来。吾等情愿拜为寨主。”
  刘钊在树上听得,自思打鱼辛苦,不如且从他们去,落得快活,且此光景,下去必不害我。遂将身望下一跳,挺然直立于地。众人复罗拜,请他下船。刘剑遂到渔船中,收拾完备把空渔船弃了,竟到众人船中。各通问了姓名,是夜遂泊于深港中。明日复杀猪宰羊,拜刘钊为主,号为“黑飞神”。从此遂成大盗,专一打劫郡城乡宦、往来官员,随咯劫掠。那时适往乐安县来,因元宵佳节,遍地笙歌,弥天灯火,群盗亦混其中看灯。行至西街,见白家搭起鳌山,击鼓饮酒,又闻去冬白公在京回来,认做一桩好生意。
  眉仙听得门前一片声响,白公忙唤家人。出来看时,只见只先一人黑脸胡须,手持利刃抢进厅来。众家人鸣锣喊叫,早有众邻,因赏灯未睡,都来救护。群盗见来的人多了,遂一哄而逃。独刘钊因进后厅出来不及,走至庭前,将身一纵意欲逃走。谁知屋上都有人,见一人飞起,棍棒乱挥,将刘钊打落庭中。庭中人见之掣衣扭发,乱喊道:“拿着一个在此!”推推挤挤,拥到厅上。
  白公中堂坐下,喝问道:“汝妄行劫掠,天理难容,今日被获,有何理说?”刘钊道:“小人非盗,原在太湖中,打鱼为生。因众人见我有飞纵之术,逼我入伙。劫掠非吾本意。望老爷赦我一死,再不行此邪路矣。”白公想一想,道:“既是良民被逼至此,我且饶你。但此去不可重入盗伙,若再不改,必遭诛戮。”命取白金十两、布帛二匹以赠之。刘钊稽首叩讲道:“若小人此去,有可用力之处必报老爷万一。”哭泣捧金帛而去。
  次日白公命置酒邀请众邻,酬谢救护之意,对眉仙道:“我虽官居御史,因谏主不从,弃职回来,而盗贼疑我囊橐充肥,以致举家恐惧,邻舍惊惶,皆我之咎也。且既弃宜归隐,亦不宜居于都城众所瞩目之地,亦不好读书于外墅,所有薄产亦尽在彼,不如举家往居之,将旧宅分与众邻居住,以报救护之德。你意如何?”眉仙道:“自古说:‘世乱宜居郭,年荒莫住城’。儿子外墅,又两地悬心。今父亲既有此意,可与众邻说明,然后迁徙。”
  白公遂对众邻详达其意。先命家人将器用什物陆续搬去,择了吉日同眉仙、长孙夫人及侍婢数人上了车儿。白公又谢别众邻,催车出城而去。
  且说乐安知县姓鲍名龙,号利飞,汴京人,与白公是同年契友。这日因拜容回来,从西街经过,只见众人执香在手,扶老携幼,纷纷都出城去。鲍公问左右道:“这些人为甚执香奔走?”左右不知,遂停轿唤地方来问。地方道:“本县白御史老爷今日归隐于黄泥堡,把宅子分与众邻居住。众人感其德,故此都执香护送。”
  鲍公听了,喝退地方,自思:“白公是我素交,今日乔迁,众人都送,我既便道,胡不一送?”途命打轿到黄泥堡来。谁知白公才到得墅中,护送的如林而至。白公遍慰劳一番,赐以酒食,各各散去。忽见街役来报道:“本县老爷到了。”白公闻言即出来迎接。
  鲍公走下轿来,一路打恭至厅前叙礼。鲍公道:“弟闻老兄乔迁之喜,特来一送。”白公道:“治弟舍家而逃,何得云‘乔迁’?不意老父母大驾光临,蓬荜增辉矣。”各叙寒暄,婉儿献茶过,白公命备饭,自己与鲍公往园中闲步。少顷,席已完备,白公遂邀鲍公入坐。只见向南摆下一桌,是客位;厅侧一桌,是主位。鲍公道:“吾与兄俱夙交,何必拘此俗套?请合席,以便杯茗话旧。”白公遂命移席于营中,分宾主而坐。随来衙役俱于外厢款待。
  席间,鲍公道:“当今盛世,人都耸袂于公卿间,老兄年齿尚未衰,事犹可为,胡不出而整饬朝纲、修明庶绩,俾功名显于当时,德泽及于后世,顾乃甘于自弃,将斯民知觉之任置而不问,毋乃已甚乎?”白公道:“不然。人之欲求富贵利达者,止欲纵共耳目之欲耳。治弟年逾知命,声色不沾,故隐于草莽之间,若得含哺鼓腹,咏歌舜日尧天,吾愿足矣。至斯民知觉之任,吾何敢当哉。”
  鲍公连连点首道:“闻兄之言,如梦方醒。若弟辈,折腰五斗粟,俯首一顶冠,较兄何啻霄壤哉!容弟回署,申文上司为兄盖一碑亭于此官道之间,以见款留隐士之意。”白公再三恳辞。鲍公假意唯诺,致谢而别。
  回到县中,即申文于抚按府厅之所。各官见旌表遗贤之事,都准施行。鲍公遂使人筑亭基于墅南,盖亭于其上,中立石碑。鲍公亲著其文云:
  “于戏,人生一世,盛衰休戚,虽云异境,自达人而观之,均梦幻与泡影。夫得吾志也既非吾荣,则失吾志也又岂吾病,盖不以穷达而损益者,惟君子所性。至于人力其能致者,虽圣贤亦归之有命。吾怀白公,识高才挺,秉性惟劲,幼承家学,力追先正,蕴为德业,发为文章,莫不珠辉而玉莹。昔先生之未出也,识者因知其规模,可任以国家之政。及其立朝也,抗颜直谏,不惧披鳞,虽冠冕弃于沟渠,而声名溢于远近。及其义以为质,道以自殉,知无不言,言无不罄,不周而比,不诡而信。嗟易所谓蹇蹇,而娟嫉者,反以为悻悻,吹毛将求其瑕疾,中伤几成于俄顷。尚赖鸿泽之滂滞,遄归安于乡井。惟兹清幽,可游可泳,若将终焉,浩然无闻。我今莅此邦土,感生平之忠信,式立石刻以传名。”
  又著铭言于后曰:
  “于赫白公,性有骨鲠,一言不合,裂冠自迸。利飞鲍龙,忝为县尹。庚成仲春,吉日维丙,刻石藏亭,式彰留隐。”
  又造牌坊于堡南官道之间。上扁额题二字曰:“留隐”。旁写:“熙宁三年仲春旦立,年弟鲍龙题。”
  筑造不日成功,白公遂设大宴邀请鲍公,再三致谢。鲍公尽欢而散,各役工匠俱有赏犒。从此黄泥堡竟改名留隐村了。
  且说黑飞神刘钊,自那夜白公赠以金帛,释放而逃,从此尽悔前非,依旧买只渔船,往五湖中打鱼去了。那些群盗被众人赶散,幸得放灯之夜,城门不闭,遂陆续出城。计点人数止少了黑飞神,明知被获,恐招出有祸,不敢留连,遂逃至南直地方。打听得苏州吴江金知县钦取回朝,为三司使,水路必经镇江,遂先到江边,劫得数只客船,伏于采石矶以待之。
  未知可曾劫得,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会计才职失三司 威福权诛行百辈
  诗曰:
  一帘霞影烘丹灶,半亩花阴长绿苔。
  莫打流影啼村里,恐惊驯虎卧林喂。
  敢言多稼人多寿,日日酒家扶醉回。
  却说吴江知县姓金名革,号用武,杭州府新城县人,登治平进士,初授县尹之职,莅任吴江。一到之后,就有这些管闲事的乡绅来拜望,探其动静,若贪鄙之徒,就打通关节,共事渔利。谁知金公一尘不染,正直刚方,他们反不悦起来。又有一件,吴江县分虽小,乡宦甚多,最难是比钱粮一节。何则?乡宦多,田大半归于乡宦,临比时节,动不动一个乡宦名帖,乞讨这一限,又有别人的田产,他得了银子,注在自己名下,亦讨限免比。历来知县不依他,必致坏官;依了他,钱粮又比不起。
  金公明知其敝,遂立个一图只比一户的法。假如钱粮以十分为率,大户田多,该纳一百两,纳到九十两,才是九分;小户田少,该纳十两,纳到九两,便是九分。推至一两二两也如此算。若是这一图,都少九分,只把少九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若是这一图都少一分,只把少一分一厘的毛板打三十。是此,也有一十二十两受打的,也有一钱二钱受打的。他纳银的法又妙。假如一都有十图,县堂上,正比一图,还许二图纳银。书吏上算图欠数。比到二图,还许三图纳银,书吏止算三图六数。至比到四图至十图,皆如此法。那欠钱粮的怕做末了,谁不忻忻乐输?
  他比较的法又妙。别的官员三六九比较。他日日比较,一日止比一部。假如今日比一都,明日比二都。这一都只几图,每日只打得几个欠户,日已不忙,人看着。凭他乡宦,也不便把名帖讨限了。故此别的官每比钱粮,再征不完,只攀扯前后填数。金公不消几月,都征剂解府。
  故此按台考察,置请优等,竟做了江南第一能干县官。回朝复命,奏与当国。时王荆公正因三司无人,欲得一会计之才,遂不待金公任满,钦取回朝为三司条例司,不许回家即日到京受职。金公素闻王安石之名。当时人有云:“安石不出,其如苍生何疑,必可与有为之辈。”遂星夜登舟,兼程而进。
  行到镇江,因风水不利,暂泊采石矶。众客舡蜂拥停歇,将金公座船裹于中间。谁知那伙大盗,打听得金公到了,中夜乘舟,摇出矶来,把客舡铁锚抽起推开,拢上金公舡来。客船中人听得抽锚水响,开舱一望,见是群盗,疑劫已舟,发一声喊,众舡上人都起来,个个抽篙拔桨乱打过去,早打落一盗于江中。众盗见势头不好,夺舟而逃。众人又用小舟飞桨赶去,打倒摇橹之人于水中。群盗惊惶无措,束手就获。金公晓得,写一名帖连夜送于镇江府去。知府询其群盗,情理难容,只得招出。知府尽将枭首示众。可知黑飞神改行为善,故免此戮,正所谓: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金公过江起陆,一路望京而去。
  再说朝中有一大奸,姓吕名惠卿,福建莆田人,生得弥天诈伪,无地贪饕。其献媚之状尤甚于捋须参政。由窦尚书少游汴京因贿赂王安石家,家人引见安石。安石见其有口辨,遂使掌书记。惠卿复与安石子雱结纳。那王雱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性甚敏捷,未冠举进士。荆公甚爱之,所言无不从。惠卿知之,遂深相结契,撺掇荆公行新法。故安石误天下苍生之罪,二人应居其大半。
  此时新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安石用金公为之。惠卿晓得,与王雱商方议道:“此官乃行新法之要职,今与外人为之,恐不可。”王雱道:“不妨,待我与父亲言之,将此官与老兄做便了。”惠卿道:“不可。今金革将到,若用我为之,他必恨我夺职矣。不如以韩绛为之。此人畏公守法,在吾掌握之中,必无异议。且金革必不怨我二人。”王雱道:“老兄好高见。但老兄这样大才,亦不该掌簿书钱谷之事。我当与父言之,以君居近侍。”惠卿忙屈膝于地道:“若蒙小恩相如此,真犬马难报厚德。”
  明日,果除为崇政殿说书,即今翰林讲官。又除韩绛为三司使,改金革为度支侍郎,即今户部。惠卿自拜过职,于神宗面前称扬荆公之美,又劝荆公道:“恩相欲服人心,必将朝廷政事尽行变易,为骇人耳目之举,方见吾辈作用。”荆公听之,遂设立新法:
  立均输法;立保甲法;农田水利约束;行募役法;行市易法;置诸众提举官;行保马法;立手实法;太学生三舍法;立更戍法;更定科举;领方田均税法;行青苗法。此皆新法,议定颁行。
  吕惠卿一日往金公宅中,询以新法得失何如。金公直答道:“别的不要说,只这青苗法为害尤甚。何则?其法虽以钱贷民,令出息二分,同秋夏税一齐输纳,但出入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且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至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鞭朴必行,民无所措,必弃家绝产,卖妻鬻女,以偿官府。岂非其害尤甚乎?且后世谓天子与庶民争利,其名亦不美。”
  惠卿听此一席话道:“吾晓得君若为三司使,则青苗法不可行。”金公道:“三司与度支皆可,下官不以此官职介意。”吕惠卿道:“若把此新法保守足矣,不然,恐怕首领不能保耳。”言毕,拂衣而去,遂到王安石面前说金公失职怨望,诽谤朝政、讪毁天子,大不敬。请加以大辟。荆公道:“虽云谤毁,若以语言置大辟,恐人人自危矣。”竟不听惠卿之言。
  当时朝中大小官员,见新法不便,纷纷谏诤,议论蜂起,激动了一个继百代之绝学、系一世之民望,真所谓:
  顶天立地奇男子,武纬文经伟丈夫。
  那人姓程名颢,手伯淳,谥号明道先生,河南人,时在朝为监察御史里行。立朝才数日,见新法横行,不觉浩然之气勃发,遂诣中书省,来见安石。安石方有谏者争论而去,厉色而待。先生从容谓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待之。”安石惭愧无地,意其必谏,辞以圣上召议事,进后殿去。
  明日早朝罢,安石回府。先生至其家,安石趋迎。叙礼毕,甫坐,只见王雱蓬首跣足,手持一妇人冠,后堂抢出,谩骂曰:“此辈嗷嗷论新法者,犹如痴犬吠日。今惟有先暂韩琦、富弼之首,若有再言者,视此。”荆公遽然呵斥曰:“尊客在堂,议朝廷大事,稚子无知,骤敢唐突,且速回避!不然,必当治罪。”
  原来荆公是敬重斯文的,遂鞠躬致谢道:“小儿秉性卤莽,出言无状。望老先生莫罪。”先生道:“老相一子,尚治不下,而欲治天下,安可得乎?且谏新法者,众口一词,必有不可者,乞老相反已自思,无徒谓众犬嗷嗷也。”荆公道:“若果有不便,容当再议。先生道德之士,必不同众人乱法之意。”
  先生遂别,而新法颁行益急。先生见谏诤不从,遂乞罢。许之。而谏者如故。惠卿谓三雱道:“不行杀戮,众人不惧,新法恐不行。可先将数大臣放黜,以示禁止。众人无所倚赖,浮言自息矣。”遂罢故相韩琦,为河北安抚使之职,其余官员或罢废或贬逐或致仕,不止一人。
  罢废的:翰林学士司马光、同平章事富弼通判毫州、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出直史馆苏轼通判杭州、弘文院较书张载、判国子监范纯仁、御史中丞吕诲、参知政事赵抃、知开封府韩维、条例司讳详文字苏辙、参知政事冯京。
  贬逐的:唐坰为潮州别驾、御史中丞杨绘知郑州、秦凤经略使李师中知舒州、监察御史里行刘挚监衡州盐仓、窜郑侠于英州、放秘书较理王安国。
  致仕的:翰林学士范镇、知蔡州欧阳修。
  一时正人君子罢废贬逐殆尽,廊庙一空。
  进用的:陈升之为同平章事、邓绾为侍御史判司农寺、鲁公亮为参知政事、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韩绛为同平章事、鲜于侁为利州路转运使、王雱为崇政殿说书、吕惠卿为参知政事。
  任用者皆王安石之党,余不细录。自此新法横行,生民涂炭。尚有于神宗面前言新法之不便,神宗以问韩绛、吕惠卿,二人对曰:“陛下数年以来,废寝忘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赐,一旦听谗夫之言,欲行罢废,岂不情哉!”相与环注于帝前。于是新法依行如故。时人号韩绛为传法沙门,惠卿为护法善神。惠卿又与王雱议道:“如此贬逐人尚不畏,倘圣上一旦信之,岂非前功尽弃?但新行政令之时,不知何人首生异议,致众口嗷嗷。”
  王雱遂将昔年尘垢奏疏审阅,得熙宁二年御史白壤之疏。惠卿道:“此老首建异议,今反安居故里。首恶不治,何以治后,无怪浮言之蜂起。”遂使提骑往山东青州来拿白公。
  未知自公吉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侠士逾垣酬大德 禅关税驾识长途
  诗曰:
  江上青峰对短歌,白鸥狎得胜笼鹅。
  清光渐到秋来倍,好句偏于醉后多。
  剩有寒蛩怜雨菊,犹遗晚蝶伴烟萝。
  拟寻一样渔舡隐,明月兼葭卧绿蓑。
  却说提骑来拿白公,行到青州府,宣旨毕,府尹就行批于乐安县,着知县提解。鲍公看了批文惊得面如土色,半晌动弹不得,只款待提骑于公馆中,自己亦不打轿,止带衙役二人,徒步到留隐村来。
  家人报与白公。白公忙出来迎接,只见鲍公素袍角带,手捧黄牍,怆惶而进。行至堂中,鲍公拜伏于地曰:“皇天不佑,遭此不造。罪弟有力无伸,故尔拜告。”
  白公忙忙答礼,扶起道:“老父母有何不讳之事,不妨直说。”鲍公吞声哽咽,不敢说出,白公再三问之,鲍公方答道:“老年兄归隐已久,不意朝廷听奸党之言,道年兄朋党首恶、大不敬,今使提骑来拿。奈何?奈何?”
  白公亦觉失色,强对道:“自古说,‘为子死孝,为臣死忠’。老夫又无过举,待到京师,自然有辨析。老父母不必过伤。”鲍公道:“不可。当今在朝众正,尽行贬逐,在住者悉皆奸党。老年兄若到京,必在其掌握之中矣。不如思一长便之策,潜逃为上。”
  白公叹口气道:“老父母虽是爱惜老夫,为此过情之论,但老夫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何所适从?且老夫当初上本时,原料有此祸,若今抱头鼠窜,是劲于前而细于后也。今惟有到京去,倘天王圣明,知老臣无罪,赦而不问亦未可知。或皇天默佑启奸党之衷,不致我于死地,亦未可知。老父母且慎言之,倘外人闻知,祸累及老父母矣。”遂命家人治行装。
  眉仙知之,下堂抱父肩哭曰:“父亲年老,且勿往,容儿代去,为父亲伸冤,必无大祸。”白公抚其背曰:“此虽汝孝心所发,但朝廷所获者是我,纵汝代去,奸党心终不死。今我长往彼愿足矣。虽获大罪,存汝犹可延一线之祀。儿无自遗戚。”
  鲍公见此光景亦流下泪来。白公道:“我今是钦犯,不可迟延。”亦不进去辞别夫人,恐又有一番缱绻,遂携鲍公出门而去。眉仙带哭随后而来,白公止之曰:“儿无往。倘提骑见了,传入奸臣之耳,又生嫉妒之心。”眉仙佯意回步,俟白公去远,随后慢行。夫人知之,痛哭昏晕于地,侍婢救醒百般解劝,夫人只得收拾行囊,多置盘费,命家人送去。
  白公到了县前,合城人知之,无不叹惜。也有说白公是好人,何故遭此大祸?也有说权臣在朝,白公去必致死。自此说的、骂的、流涕的、痛哭的、推胸懊恨的,不一而足。又有白公旧邻舍晓得这事,不分男女老少,都气唬唬跑到白公面前,跪拜道:“老爷是极好人,怎么受此枉祸?吾等若坐视不救,枉做了人。老爷今日且莫去,待我们众人一齐跑到京里,替老爷伸冤。皇帝若不听,我们都撞死金阶,替老爷顶罪。”白公劝慰道:“我平日无甚好处及你们,何故这等苦留?吾到京去对理明白,不日就回,回来正要称谢汝等。汝等今日请回。”鲍公又细细分说,勉劳众人。提骑见众人如此,恐有民变,忙催白公上槛车。鲍公对提骑道:“若如此民心益不舍。”自将白金百两,送与提骑,遂不上槛车。
  眉仙见白公要去了,哭倒在地。提骑忙催起身。众人尚攀辕不舍,直送出城,白公再三慰劳,众人方回,但是悲泣不胜,路人见之莫不堕泪。鲍公亦送出城,哭订而归。眉仙直送过县界。白公命家人同公子回去罢。眉仙只得于车前再拜,痛哭而归。正所谓:
  祸患临头处,父子不相假。
  眉仙同家人一路含泪,归到家中。夫人接着询其去因,又大哭一场。白公亏鲍公重赂与提骑,一路不甚吃苦,望京而去。
  且说黑飞神刘钊,在湖中打鱼,只好度日,自思年近五旬,尚无妻室,今行青苗法,府县都有钱借,不如借几贯来娶一妻室。倘生得一子亦可接续己业,老来好倚靠他。遂借十贯钱娶得一中年妇人。二人打鱼虽多,多了一人,亦只好度日。才过几日,值比税纳钱,刘钊算该纳十二贯,此时一贯也无。催比甚急。刘钊思算无措,只得原将妻子卖了,才纳得七贯,尚欠五贯。刘钊只得把渔船卖了,只得三贯,尚少二贯。刘剑自思没了渔船,活计全无,今又无妻室系累,不如藏这三贯钱在身,窜逃去白公处。此人豪侠之士,必然收我。算计停当,也不去纳这三贯钱,竟逃奔乐安县来。
  进城时只听得众人三三两两,说白公被朝廷差提骑拿去之事。刘钊心上疑惑,走到旧宅子来看,只见又是众人居住,心上愈疑,遂假意问一人道:“白老爷去,难道同家眷都去了?为甚宅子都与别人居住?”一人道:“他前年因被盗,亏家邻救护,故此把与众邻居住,自己迁留隐村去的,今自己上京去。儿子、家眷原在留隐村家里。”
  刘钊听说,又不认得留隐村,因自思道:“我原为投白公而来,今他既去,虽到其家亦无用,不如星夜赶上京去,打听白公下落,倘有可救之处,正好报前之德。”遂走出城,望京进发。
  谁知提骑有鲍公之赂,又犯人已得,遂一路解白公慢慢而去。刘钊着急,赶得快,将到京,已遇于邸舍。刘钊认得是白公,只不与厮认,恐提骑见疑,路上难下手,暗随进京。提骑报知吕惠卿、王雱。二人道:“可将来禁于司刑狱中,明日亲自鞠问。”
  刘钊知白公禁于狱中,大喜道:“此时可以报恩之地矣。”遂窃旅店中劈柴板斧藏在身边。至夜深,到狱门边,视那狱墙高有二三丈,遂踊身而进。但不知白公禁于何处,遂于监外敛足潜行,四下窃听。行至末后一监,只听得一人叹气道:“不意我今日死于此地。”
  时月色高照,刘钊从间壁缝一张,见是白公,又无枷锁,手持佩带将自缢。刘钊着了急,将板斧劈开监门,反把白公一搂。并不问出情由,背着白公,走近墙边,遂将身一纵,纵出高墙,方对白公道:“感老爷之德,今日特来奉报。”白公方知是刘钊。刘钊复驼白公越出京城,连夜而遁。白公问道:“今虽蒙汝救出,但避往何处去?”刘钊道:“若我渔船在时,绝妙。”白公问:“渔船那里去了?”刘钊将前因细说一番。白公道:“我原带有盘费银,今尚余数十金,你可将来买舟而遁。”
  刘钊遂买了一只大船,又买些捕鱼器具。白公亦作渔翁打扮,飘然往五湖中打鱼为乐去了。此正应了黄犊客所云:“驾一叶之扁舟,挟飞仙以遨游”之句。
  且说王雱、吕惠卿,明日使提骑吊白公出来鞠问。狱吏开锁到监中一看,人影也不见一个儿。狱吏慌了手脚,报与提骑。提骑进去看时,果然空空如也,但墙壁依然,惟狱门劈碎。众人疑惑道:“白公纵要越狱,又无铁器在身边,狱门如何劈碎?或外人劫牢,但墙高数丈,如何进来?”提骑只得带狱吏来覆王雱、吕惠卿。
  二人见说,亦觉疑惑,一时大怒,指狱吏道:“一定是你放走了!”不问情由,要推去斩首。狱吏再三分辨。遂又着提骑要缉白公。提骑道:“他有一个儿子,可捕来顶罪,那时再缉正犯。”二人见说欢喜不胜,忙着提骑来拿眉仙。
  到了青州府,报知越狱之由。适值袁渐陆、方端如二人因县考有名,今在青州府考试毕,欲俟出案方回,知此消息不及出案,星夜赶回,径到白家来报眉仙,说出白公在狱不见,今又来拿兄,可速急回避。
  眉仙闻言,惊喜相半,对二友道:“老父不见,必有缘故。但我有老母在家,如何逃避得?”二友道:“若提骑来拿,难道亦以有老母不去?且有我二人在此,即如兄一般,难道这件事托不得我二人?”
  眉仙遂入内告知夫人。夫人道:“既如此,你快快去!若再迟延恐及于祸。”眉仙遂多带盘费,又取仙师所赠珊瑚鞭子在手,拜别夫人,又出来与二友拜别,就择一骏马乘之。临行又叮咛二友道:“今老母托与二兄,望二兄垂目。”二友道:“不必多嘱。”忙促眉仙出门去了。二友自归。
  那提骑到乐安县,因见鲍公挂冠归隐,县尹无人,径自到留隐村来。到得堡南,见了碑亭牌坊,提骑道:“原来鲍知县是他一党,一个钦犯,反替他为此盛举,今恐及祸又弃官逃去。”遂将碑牌尽行推毁。
  到了白家进至堂上,四望无人,竟进后厅来,看见夫人端坐。夫人斥之曰:“汝辈是甚么人,闯入内室?”唤家人来拿贼。提骑方立定答道:“吾等是朝廷差来拿小相公的。”夫人道:“自古说‘罪人不孥’。老爷既拿去,小相公又无罪,拿他怎的?”提骑道:“老爷禁在狱中,夜间越狱而逃。故此朝廷差吾等来拿小相公。”夫人道:“小相公自老爷上京去,放心不下,亦上京去了。你反来我家里拿人!”
  提骑听说,手足无措,欲入内搜寻,又见夫人风威凛然,不敢擅进。夫人见众人如此光景,反说道:“汝等若不放心,可进内里来看。”提骑方进去,遍处一搜,果然不见,只得空手上京,来覆二奸,并说推倒碑牌之事。
  二人见白公父子俱无踪影,也只索罢了,止行文天下缉获,又欲治鲍公之罪,见他又弃职不知去向,从此放过一边。
  且说眉仙出了门,行有数里,心上思量道:“今离家出奔,天下甚广,将何适从?”又怀念道:“当初仙师赠我珊瑚鞭时,原说日后自有用处。今我逃避,幸带在此,可将此鞭策马,任马所之。”果然鞭起时,那马行走如飞。眉仙在马上昏昏闷闷,思量父亲不见之故,又思夫人在家无人侍奉。左思右想,看看傍晚,眉仙遂投宿于旅店。
  明日又行。不几时,行到一个所在,远见一小小城池,那官道上车马杂沓,商贾辐辏,比前所过地方大不相同。眉仙望着城子只顾行,那马反转过身,背着城头,从小路而去。眉仙欲拨转马来,那马嘶鸣难聘,眉仙只得任其所之。看看日落西山,前面又无旅店,心上正慌。再行一刻,那马竟立住不行。
  眉仙举头一看,只见树林中一个墙门,甚觉幽僻,遂跳下马,走近看时,见门上有一扁额,上书“牧云庵”三字。庵侧一池,此时明月当头,光曜无端。池旁数株古树,上有昏鸦夺巢,鸣叫不辍。眉仙思量无处投宿,只得叩门。少顷,两扇小门开,看见一个老僧。
  眉仙恍然失声道:“‘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不意二语应于此地。”老僧见出语不俗,忙揖迎入。眉仙遂带马同老僧入庵。老僧就问投宿之故。
  未知眉仙说出甚语,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袒腹客香闺兆梦 琐尾人粉壁题情
  诗曰:
  石台蕉影静玲玲,偶到东篱话醉醒。
  藜附老藤堪作杖,槿图刺棘渐成屏。
  寒花霜后容多白,骚客贫余眼倍青。
  何处秋声今最好,杵砧月下漫丁丁。
  却说白眉仙将马系于门内,同老憎直进方丈,叙礼坐下。老僧问道:“敢问相公尊姓大名,贵邦何处?”眉仙道:“小生姓白名引,号眉仙,青州乐安县人。”老僧道:“何投宿之晚?”眉仙道:“小生老父曾为御史,因谏行新法,朝廷拿归,不知为甚,在狱不见,又来拿小生。我只得出奔,又不识路径,任马所行,故来到上刹,已临晚矣,意欲借榻一宵。”便问道:“请问老师法号,法腊几何?有几位高徒?”老僧道:“贫僧号空如,浮生五十二岁。前有两个小徒,一个还俗,一个早丧。今只得又收一个,名了缘,年将二十,尚未落发,与贫僧只师徒二人。”遂命一道人:“唤小师父来相见。”又命道人:“带马进来,歇于廊下。”
  少顷,了缘进来相见。眉仙视那了缘,年纪只好二十上下,貌颇美,只是两眼带杀气,不像个正气人。叙了几句闲话,空如命他到厨下,分付道人备夜饭去。又问眉仙道:“相公方进门时,为何道‘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之句?又说‘不意二语应于此地’,此意为何?”眉仙道:“小生昔年因踏雪之兴,同友人去看梅。不意于梅林中遇一骑牛老人,自称黄犊客,是从陈搏入山修养的。我即拜求指点。他说我非仙人,无所指点,只以数句诗赋告我,又赠我此珊瑚鞭子,说日后自有用处。不意策马而来,到了上刹,二句诗恍然在目,已应验于此,故不觉出之于言耳。”
  空如点首道:“如此说,老人必仙无疑。但相公如今要往何处去?”眉仙道:“小生不识路径,无所定旨,此处尚不知是何地方。”空如道:“这里是杭州新城县,小庵离此止数里。”眉仙道:“原说杭州富饶之地,果然一路所见,比别处不同。”空如道:“相公既无定旨,无所适从,小庵颇幽僻,空房又有在此,相公不如权住于此。”眉仙道:“若得老师如此相顾,小生忻幸无地,只是巨德何报?”
  晚膳过,空如又命道人以草料喂马,遂拣殿后一间洁净空房,与眉仙为离室。眉仙遂下榻于中。
  明日早膳过,空如命了缘陪眉仙四下闲玩。走出殿前,只见廊下那匹马四足卷敛,横于地下。眉仙近前看时,已是僵死。眉仙失惊道:“我一路亏了这马,今日骤死,亦觉可怜。”
  空如同了缘嗟叹不已,命道人将马藁葬于后园空地上。眉仙见马已死了,仙语又应于此,遂决意留寓。取出白金二十两,送与老僧。老僧坚却不受。眉仙道:“些须薄敬,算不得甚礼数,老师若不收,小生反不好寓于此。”空如只得收下,从此把眉仙倍加敬礼。
  一日,眉仙与了缘闲谈,问了缘俗家何处?了缘道:“吾父是应天府人,织机为业,只生得我一人,因有一老僧相我有水厄,若送我出家,可免此难。我父听了,彼时空如师父在承法寺出家,我父就令我拜他为徒弟。原说长成了要还俗的。前年同师父到此沐云庵,那时庵中无主,进同我住于此,故此我尚未披剃。”眉仙道:“原来有此缘故。”二人又讲些文义,论些诗词。了缘道:“诗意我亦颇晓得,但不甚精。相公佳作,尚未请教。今日尽暇,又此清秋天气,可一咏以赐教。”眉仙说到此际诗兴勃发,了缘磨起墨来,眉仙遂作《秋光十咏》。
  其一: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短篱。
  南山移座处,樽酒抗歌时。
  木槿荣枯干,黄花傲瘦枝。
  草烟多历乱,蟋蟀出声迟。
  其二: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小庭。
  石台堆橘缘,露井落梧青。
  凤尾抽新箨,鸡冠伴老形。
  海棠微醉雨,漫傍薛梦醒。
  其三: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远山。
  雁过云影薄,木落涧声潺。
  柿实供猿啸,枫丹趁鹤闲。
  拟乘探桂兴,试为一登攀。
  其四: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小池。
  荷残衣丰卸,蓉老露仍滋。
  香采菱花得,情欢鲈脸期。
  粼粼欹水石,蘋蓼漫相思。
  其五: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竹林。
  ??屏梦蝶少,团扇逐蝇忙。
  瑟瑟衾感冷,沄沄月色凉。
  漫嫌邻笛苦,砧杆更锵锵。
  其六: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小斋。
  茱萸方采实,葵藿自甘怀。
  野密倾空石,香橙落满阶。
  谢槐黄色雨,常是泥芒鞋。
  其七: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客居。
  草枯难秣马,水涸阻书鱼。
  茄曲悲风动,筚美乡思余。
  愁城戒莫入,酒国且停车。
  其八: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小园。
  香堆肥巨枣,忧扫种多萱。
  篱落青瓜熟,林坳红叶翻。
  豆花蛩雨急,蚁渡出颓垣。
  其九: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野田。
  黄鸡时啄黍,白屋晓炊烟。
  社鼓蛙声度,萤灯畬火连。
  酿成夸上苦,(扌弃)却醉丰年。
  其十:
  一岁秋光好,秋光到梵宫。
  黄柑呈露果,贝叶译松风。
  幽竹通清磬,凉蝉度瞑钟。
  经霜芦已折,堪作渡江蓬。
  吟毕,了缘大惊叹服道:“相公这样大才,世不多见,真斯世之独步也。”眉仙谦让,遂问杭城诗词何人最著名。了缘道:“有一个魏相公,名五号非瑕。此人少年豪杰,最喜结交,但诗才也不及白相公。只有一个女才子,乃本县金侍郎之女,名唤凤娘,年方十七岁。少时曾寄名于本庵玄帝,故每年三月初三,玄帝生辰,必来进香。又有一侍婢,不知甚名,亦容貌玉妍,同小姐吟诗作赋。杭城算他是女才子。”眉仙听了,点头唯唯称奇。
  且说那金凤娘,乃度支侍郎后建州安置的金用武之长女。夫人胡氏先生凤娘,犹如掌上之珍。那胡夫人原通文墨,自己训导凤娘。那凤娘天生颖悟,十岁上就会吟诗,长成得天姿国色。胡夫人又生一子,小字鹤郎,此时方六岁。那侍婢名唤霞萧,长凤娘一岁,亦诗词电掣,艳冶风流,与凤娘相得,犹如姊妹一般。那凤娘又幽闭贞静,举动必禀胡夫人。
  一日霞萧对凤娘道:“小姐,后园池中荷花盛开,可去一游。”凤娘遂禀知夫人,然后同霞萧来园中游玩。霞萧手执纨扇,来到池边。凤娘对霞萧道:“你看池中荷花,红白二种,红的色如霞,白的色如雪。”又见数对鸳鸯交颈睡于池中石上。霞萧道:“小姐你看鸳鸯成对,犹如我与小姐:坐则同坐,起则并行。”凤娘道:“痴子,只说交颈鸳鸯好像我二人,不知交颈中更有不同者。”
  此时五月上旬,虽非甚暑,亦觉微热。凤娘赏玩一番,遂于蕉阴深处太湖石上坐着,对霞萧道:“我有些口燥,你且把纨扇与我,你去拿壶茶来。”霞萧去了。凤娘于石上觉得困倦,打一呵欠,只见园门中走进一老人,骑于黄犊之上。后随一美少年,手拿着珊瑚鞭。渐近看时,那少年两条白眉毛。老人道:“小姐后日,丝萝附乔木,即此人也。”回顾少年道:“可将这鞭赠与小姐。”那少年走近前来,将鞭授与小姐。凤娘一惊醒来,乃是一梦。凤娘道:“方才与霞萧讲话,怎么就睡了去?又记得老人之言?”
  正沉吟间,霞萧捧茶至,问道:“小姐你说些什么?”凤娘把梦中之事直告。霞萧道:“天赐良姻,后必有验。”凤娘吃了茶,又闲玩一番而回。霞萧将前梦细述与胡夫人。夫人亦觉骇异。盖凤娘才貌双全,又有德行,年将及笄,缘何无人求婚?大凡世人眼孔浅,见金公得罪朝廷,贬逐在外,又见金家产业淡薄,故此凤娘有此才貌,无人连姻。也是天缘,该与白生为夫妇的。
  且说眉仙在牧云庵中,日逐吟诗作赋,不觉过了月余,已是初冬天气,一日,了缘进来,与眉仙闲谈,问道:“相公两日又必有佳作?”眉仙道:“昨日因立冬,偶赋得一篇五言古风。”了缘索看。因不曾录出,眉仙将本稿呈看。了缘见诗集面上写着“珊鞭集”三字,了缘问道:“诗集何取此名?”眉仙指床头锦囊藏着的珊瑚鞭子道:“此仙师所赠,不敢忘之,故以名集。”并说一路藉此鞭之力。了缘点头道:“原来有此缘故。”遂揭开诗集看时,诗赋甚多,不能尽阅,只看《初冬五言古风》道:
  冽冽朔风吹,寒气透窗锁。
  枫尽觉林空,黄菊状残朵。
  朝来增薄绵,渐爱拥炉火。
  槽中取白醪,黄齑亦口可。
  座因待客来,杯饰虚留左。
  醉乡天地宽,白眼忘尔我。
  舞剑开双眉,愁神驱必果。
  掀髯啸一声,浩气都包裹。
  长吟正月篇,茕独频哀哿。
  君不见车勤卒岁农,手足俱李跛。
  急输租税呼,珠粒无遗颗。
  糠粃带夜舂,破衲任裎裸。
  荷锄战栗归,门启芦廉□。
  犹然相告欢,陇头麦婀娜。
  萧萧苑橱荒,窄途多坎坷。
  饥雀夺祭余,昏鸦噪城垛。
  庸庸斯世人,贤奸欲测叵。
  吾道生一阳,葭灰动方妥。
  看毕,了缘道:“这样妙诗,不写来粘贴,枉自埋没了。”遂去取素笺一幅,求眉仙写出。眉仙再三不肯。勉强只得写了。了缘犹如珍宝一般,拿去粘于客堂中粉壁上。
  一日,城中有一个少年诗侠,同着几个朋友来庵中闲玩。空如迎坐于客堂中。献茶罢,那少年见了壁上的诗,立起身看了又看,问空如道:“这诗是寓客做的么?”空如道:“正是一个寓客做的。”少年又问道:“如今可在么?”空如道:“方才出外闲步去了。”
  那少年依回不去,只管看壁上的诗。只见眉仙翩翩而至。空如道:“白相公来了。”那少年见诗后写着白眉仙名号,听见空如说了,就晓得是眉仙,忙对着眉仙施礼,眉仙亦忙答礼。
  并不知那少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西序宾以牛易马 北窗梦致雨腾云
  诗曰:
  林馆风薰酒易醒,日长闲坐倚围屏。
  池澡水色临轩绿,山送岚光入座青。
  好鸟啼春栖茂绿,诸生受业听淡经。
  耽诗更有惊人句,吟若从教两鬓星。
  且说白眉仙进门来,少年忙施礼,眉仙亦答礼不迭。少年开口道:“小弟适瞻华章,不胜羡慕,真我杭城所未见,世不多得者。”眉仙道:“枉承谬誉,实不副名。敢问仁兄尊姓贵号,尚未瞻依,曷胜景仰。”少年道:“小弟姓魏名玉,号非瑕,即本县人。少曾读书,因老父早逝,遂弃举业,惟日夕与二三友诗酒陶情耳。”眉仙又与各友叙礼,都道姓氏。非暇又问眉仙;“因甚寓此?”
  眉仙遂将白公被难,自己脱逃,马死留寓之事细述一番。非瑕道:“吾兄离此不便,不如致敝寓去,权住几时,小弟亦便朝夕薰炙。”眉仙辞谢,又将仙师所赠诗谶应于此庵之意细陈。非瑕点首称奇,遂不敢相强,又于眉仙寓室中遍玩一番。临别去,又对眉仙道:“小弟容日洁诚晋谒,今日告辞。”遂相订而别。
  眉仙于庵中过了残冬,不觉已届仲春天气。眉仙一日闲步出庵门,只见池边柳色青楚,渐拂行人之首,墙角桃容灼灼,偏宜室家之思。吟哦未毕,忽听得二三人喧笑而来。在前一个是魏非瑕,后二人不知是谁。眉仙见了,迎入寓室,叙礼坐下。眉仙问非瑕道:“二君高姓尊号?”非瑕道:“一姓何名尔彦,号圣之。一姓沈名飞,号云鹏。皆本县有名词客。前日因小弟说及白兄,故特共来一访,又托相契,连名刺亦不投了。”三人谦让一番。非暇道:“弟有一事奉读眉兄;如今西湖中,游拉歌妓,日日闹热,弟亦买得一小舟,欲屈眉兄去赏玩,留连数日而返,故特来禀知,乞即发驾。”眉仙道:“弟亦久闻西湖之胜,欲去一游,今得附驻绝妙,只何敢搅扰。”非瑕道:“既成相契,不必太拘。”遂促眉仙同去。眉仙送别空如与了缘,把寓房捡锁,同三人出门,竟自游西湖去了。
  此时是二月下旬,不消几日,早已三月初三到了,乃玄帝生辰之日。那金凤娘禀知胡夫人,命家中一老仆去备香烛钱马,同霞萧都抬一乘暖轿,叫老仆跟随而去,不几时已到了牧云庵。
  那庵昔年原是金家香火院,今因金公出贬,无甚钱粮,就觉清净,亦无甚烧香男妇。凤娘与霞萧进庵去烧了香,拜祷已毕。空如来问讯了。凤娘四下闲玩,转入客堂,见了粉壁上的诗,细看一番,啧啧称羡。看至后面,见写着“齐东寓客白眉仙草”,凤娘失惊,对霞萧道:“我前得梦有个白眉少年,今此生唤做白眉仙,也有些奇怪。”遂熟玩此诗。
  适道人献茶点。霞萧问道:“这墙上的诗是何人做的?”道人答:“是个白相公做的,今朋友拉他游西湖去了。后殿侧边一间便是他寓室。”霞萧也不再问,对凤娘道:“我与小姐去看他寓所如何?”二人遂同到寓房外,见门锁着。门边一带纸窗,霞萧将手指剔破窗纸,向里张时;图书四壁,几榻净洁,床头悬一锦囊,藏一鞭子,露出半截珊瑚柄儿。指向凤娘道:“小姐前说珊瑚鞭子这不是么?”凤娘看时,果然与梦中所见的无异,各各惊骇。又闲玩一番,遂上了轿,老仆从后而归。
  拜见了夫人,凤娘回房去,与霞萧商议道:“姻缘大分是此人,只不好对母亲说得,又况此人,怎知我二人心事?你向有巧计,今计将安出?”霞萧想一想道:“今鹤郎年七岁。夫人前日说要聘师。小姐可录出所记的诗与夫人看,且不要说是白生做的,只说是寓于牧云庵,姓秋号金色之人做的,暗藏着白生名号。若聘得来时,更察其为人邪正,行止可否。婚姻乃百年大事,岂可以一梦之验,速将此身轻掷乎?”
  凤娘听了,来见夫人,将录出的诗呈看。夫人大加赏赞道:“此诗高古绝伦,是何人之作?”凤娘道:“是牧云庵中寓客,姓秋号金色者所作。昨因进香,见题于壁上,因录以呈母亲。”
  夫人想了一想,说道:“我想鹤郎今已七岁,要聘一先生。此生既寓客,馆谷必不论丰啬,又有此才,不如就聘他为西宾。你意如何?”凤娘道:“母亲所见极当。但今已三月,要聘宜作速。”夫人就命择日。凤娘将司历一看道:“初八乃黄道开心吉日,就是初八罢。”夫人送写于聘书上,又取白金三两、彩增二端同贮于盒内作聘仪,又于书上写明每年束金十六两,节敬在外。命老仆携盒去聘。
  老仆到了庵中,见寂无一人,遂唤问道:“秋相公在么?”谁知这日眉仙尚未回,空如去乡间人家念经,道人亦随去了,只有了缘在庵。因独坐无聊,思量“父亲怎么不取我回去?”又思还俗的光景,虚兴顷发,把前日眉仙遗下的旧巾戴在头上,对镜想道:“我若还俗,必定戴巾好看。”侧头摆脑,正在那里做丑态,忽听得人呼唤之声,遂忘了头上戴巾,忙奔出来。
  老仆见他身穿绢衣,头上戴巾面庞清秀,认做秋生,遂唱暗道:“秋相公,我金家送聘礼在此,请相公去坐馆。”
  了缘听了这话,方知头上戴着巾,一时不好说明,只得含糊应道:“你是那金家?”老仆道:“是城中金侍郎家。”了缘已知是凤娘家,遂唤老仆坐于客堂,自己携盒进去。思量道:“庵中没甚姓秋的,怎么唤我做秋相公?”又想道:“必是白相公。但小姐改姓请他去坐馆,必有缘故。且喜无人在家,我又适戴了巾,竟认做姓秋的也不妨。且聘书上写每年束金十六两,节礼在外,也有得用了。且说初八坐馆,到那日我竟自去也不妨。”
  算计停当,出了盒儿,又作一小封,上写使金二星,携盒出来,对老仆道:“庵中无人慢你,替我多拜上夫人,到初八日也不消你再来,我客居于此,来时慢你,我竟自来便了。盒中小封送你算杯茶意。”老仆见有脚钱,欢喜致谢而去。
  了缘将彩缯藏过,聘仪换封,又假作一封家书。算计停当,只得除下了巾,换僧帽戴了。那夜空如直至更余方回。了缘将假书与空如看,又说:“寄来盘费银三两,因父亲死了,叫我回去冶丧事。”
  空如看了书,又见了银子,信以为实,反流下泪。了缘亦假意悲哭,又道:“今日来的是我族弟,要我今日就同去。我因师父不在,着他先回去了。”
  明日遂别空如要行。空如道:“须带行囊去。”了缘道:“我完了丧事就来的,行囊不消带得。”谁知彩缯已藏在身边。空如认做真心,反觉不舍,流下泪来送他出门。
  了缘忙忙而去,竟潜入城中,寓于旅店。将聘金买了头巾、衣裳、鞋袜,又将彩缯裁做如式新衣。到了初八日,于旅店吃了早饭,打扮齐整,摇摆到金家来。早有老仆见了,进去通报。夫人道:“真个信士,果然自来。”途命侍婢红英扶着鹤郎出来拜见先生。夫人先见了礼,然后命鹤郎拜见。秋生傍立还礼。夫人道:“小儿茅塞,望相公用心训诲,感德无涯。”秋生低头谦谢。夫人自进去了。遂于南边一厢作馆,北边一厢作卧室。进馆后,秋生将鹤郎取名“汞”,写于书法上。
  晚间放学进去,凤娘见了书法上名字,不觉失声笑道:“此生何意取此僻字?”霞萧道:“自古诗人多狂,此亦见其狂耳。”二人笑说不题。
  且说眉仙直至三月下旬方回,知了缘为父奔丧去了,日常反党寂寞。谁知了缘竟冒名为西宾去了。那了缘竟认作姓秋,在馆中日夕训诲金汞。他一心只想着小姐与霞萧,只是:“侯门深似海,不许外人敲。”秋生亦只空想。
  谁知夫人身边一侍婢,名唤红英,年纪十八九岁,生得丰艳,风月之兴甚浓。只是家中无男子往来,此心不能展舒。前坐馆之日,领金汞拜先生,见秋生年纪正少,容貌可观,就有心与他通情。偶一日,老仆出外,无人送中膳,夫人命他送去。红英将膳排于卧房桌上,走到馆中,对秋生道:“相公去请中膳。”秋生带笑问道:“姐姐唤甚名字,向不出来,今日到此,实我万幸。”
  红英生性乖巧,见出语跷蹊,掩口笑道:“我唤做红英。今日老仆出外,故我送中膳来。相公问要怎么?”秋生道:“何不改下英字为娘字更妙。”
  红英把眼斜皱了皱,领着金汞进去了。秋生到房中去进膳,思量道:“那姐姐这个光景,像是有心的,若再出来,必用心勾引他。”红英为忘带了茶,送进房来。秋生忙立起笑迎道:“红姐姐,怎么又来进茶,饭都吃不下。”红英亦笑答道:“因知相公吃饭不下,故此送茶来。”
  秋生遂向前搂住道:“知心姐姐。”抱至床上求欢。红英只笑而不言,任他所为。秋生忙褪下内衣,玉体娇然,雪牝挺露,阴井渥丹,火齐珠喷,红英情逸声娇,秋生兴酣力猛。红英道:“饶了我去,得便再来。”秋生只